写作之难，在于将网状的思维，以树状的结构，通过线性的文字表达出来。 —— 史蒂芬· 平克
想法来源
前段时间开始玩一款游戏叫 星际拓荒(Outer Wilds)。在游戏的设定中存在着一个外星种族名为“挪麦人”，它们使用着一套与我们人类不同的特殊文字系统，这种文字并不是按照从左至右或者从上至下的线性方式书写，而是以一种类似分支结构的形式展开，每一个新的分支就代表一个新的书写者。如此，即使是在一段文字中，也可以从段落中不同的节点出发开启一条新的叙事线。
挪麦人文字
玩到这里，我脑海中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人类的文字有没有可能发展出类似这种非线性书写的方式呢？ 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相比起主流的从左至右的书写方式，我所设想的像下面这种：
\[\begin{aligned} \begin{matrix} \textcolor{royalblue}{A} & \textcolor{royalblue}{B} & \textcolor{royalblue}{C} \\ \textcolor{royalblue}{D} & \textcolor{royalblue}{E} & \textcolor{royalblue}{F} \end{matrix} \end{aligned}\]假设上面每一个字母代表一段话中最小的表义成分，按照通常的阅读顺序应该是：$\textcolor{royalblue}{A}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B}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C}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D}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E}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F}$, 而如果可以非线性读写的话，这六个成分之间存在的任意路径或许都可以形成一种新的语义，比如：$\textcolor{royalblue}{D}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A}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B}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E}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F}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C}$, 又或者：$\textcolor{royalblue}{F}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C}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B} \rightarrow \textcolor{royalblue}{E}$，甚至局部区块作为一个小整体表达某种含义。
这样，在不考虑读取语义所花费的时间成本的情况下，同样一段文字所能存储的信息量将大大增加，看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而且文字本身就是一种二维的符号，需要一定的空间进行书写，而如果书写的空间有限，那么这种能够充分利用空间的新型文字系统将尽显优势。如果我的设想成真，或许费马大定理早就由费马本人用美妙的方法证明完毕了。
可能的非线性文字呈现方式
现有文字形式的限制
读到这里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一样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我并没有学习过语言学，但是在我浅薄的认知里语言的构成方式是离散的，总会存在一个最小的音节、字母以及表义单位，在此基础上构建更加复杂的语句、文章。如果只是线性书写，那么这种形式足以满足要求，但是如果想要达到我上面设想的那种效果，若非提前人为地设计好内容，很难想象怎样的语言系统才能做到。
不过，如果降低一些要求的话也能找到一些相近的文字形式，藏头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芦花丛中一扁舟，
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
反躬难逃可无忧。
既可以依照顺序阅读，也可以从上至下读取每句诗的第一个字得到全新的意思。回文诗则更进一步：
莺啼岸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岸啼莺。
诗的后半部分完全是前半部分的倒转，构成了回文的形式，也营造出了不同的意境，十分精妙。类似的诗歌形式还有很多，令人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但若想要更进一步或许需要打破现有的文字形式这一桎梏，比如，创造一种连续的、具有流动性质的文字？ 想到这越发觉得抽象，我便尝试向ChatGPT发出了询问。
一些新视角
GPT给出的答案中有一些全新的知识和视角。首先是古人的尝试：
在历史上，某些文化确实尝试过以非线性的方式组织文字。例如：
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有时以图案或符号的形式排列，形成复杂的视觉效果。
中国的篆刻和书法：在印章和书法作品中，文字常常以特殊的布局和造型呈现，增加了艺术性和信息量。
伊斯兰书法：阿拉伯文字被排列成各种几何图形和图案，既美观又富有文化内涵。
象形文字和中国书法比较好理解，伊斯兰书法的形式可以参考下面的图片。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字和绘画的边界已经有些模糊。事实上如今的文字本来就是由早期的图画经由象形文字演变而来的，文字的优势在于高度抽象化，更有利于进行结构化重组以及精确表达含义。图画的优势在于更加直观，可以包含更多信息，但与此同时信息的精确性下降。那么非线性文字的发展方向或许可以考虑融合上述两者的优点。
第二个方向是二维码。相比起只在一维方向上存储数据的条形码（利用条码宽度存储数据，但没有利用长度方向），二维码可以在两个维度上都进行利用以记录信息。如果把黑白色块想象成语言中的基本组成部分，那么一维条形码可以类比为如今被广泛使用的语言体系，而二维码的形式或许就是一种进阶版本。不过相比起文字，二维码从视觉上来说还是更加接近图案，这就回到上一段的问题了。
还有一些其他的角度，比如超文本就与挪麦人的文字有些许类似，在一段文本中可以通过超链接的方式跳转到其他文本中，在更高的视角下文本已经被组织成了网状结构。又比如利用AR/VR技术在三维空间中展示文字，通过从不同角度的观察以读取不同的信息。
从认知的角度出发
先前的讨论都聚焦于文字的呈现形式，但归根到底文字本身其实是一种表象，如果要究其本质或许还是应该从认知的角度出发。基于人脑的构造以及通过人脑所认知的现实世界中的物理规律我们知道时间无法倒流，因果律也因此成立。世界在这些法则的支配下进行运转，而所处于这个世界的我们也据此发展出适应这套法则的语言文字系统，用以在单向的时间序列上清晰地描述因果关系、进行逻辑推理。从这点来看，非线性文字或许与这套认知系统天然不相容。
讲到这里不得不提一部科幻电影，那就是2016年的 降临（Arrival）。在《降临》的故事里，一个神秘的外星种族来到地球，祂们被称作“七肢桶”（Heptapods），而祂们所使用的文字（七文）则更加超出人类的认知。
七肢桶认知世界的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在祂们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因果的概念，祂们通晓过去与未来，也因此七文就像一团环形的墨水，不存在确切的起点与终点，连书写的方式都是多核并行的。可以说，祂们在进行书写这个动作之前就已经知道句中的内容将如何布局。当然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七文更接近绘画的范畴，难以理解。
在认知的层面，人类和七肢桶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但电影中并未止步于此，而是探讨了 萨丕尔-沃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这个假说认为语言结构会影响人的世界观以及认知，因此人类的感知与思考模式和其使用的语言密切相关。虽然这个假说目前并未被广泛认可，但是这并不妨碍电影中的艺术发挥，故事中的主角之一在学习七文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认知方式逐渐发生了转变，她变得能够像七肢桶那样思考并获得了知晓未来的能力。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对于物理定律有了颠覆性的认知又或者接触到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外星文明，也因此获得了发展出类似非线性文字的可能。
跨越线性的界限：大语言模型的启示
如果我们不将希望寄托于颠覆整个物理学以及外星探索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情，最有可能接近非线性语言系统的东西或许就是大语言模型了。在如今大模型以百亿千亿甚至万亿数量级的参数量进行训练的背景下，我们几乎无从知晓在这样一个巨大的黑盒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未来AGI真的实现了，并且人类通过学习它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刷新了对世界的认知，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AGI对于我们就是《降临》中的七肢桶呢？
追记：Unker非线性书写系统
在这篇随想第一版完成后我又不死心地去Google上以 非线性文字 或者 non-linear texts 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但是得到的结果都不是我想要的。直到我将关键词改为 non-linear writing system 的时候，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形似挪麦人文字的奇异符号映入了我的眼帘。原来早在2010年就有一种非线性书写系统被 Alex Fink 和 Sai 两人发明出来，它被称为 Unker Non-Linear Writing System(UNLWS)。在这个书写系统的规定中存在许多基础的字形，这些字形多是一些流畅的线条，在书写的过程中将这些字形自由拼接组合便可以创造相当丰富的含义，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可能是分支型、环形以及更加复杂的组合形式，颇有些洞穴壁画的意味。
这套书写系统目前已经发展得十分复杂，让我看了不得不感叹这世界上总有些天才早早就有了奇思妙想，并且有将其落实完善的超强能力。
参考
- 藏头诗示例：https://www.163.com/dy/article/GH26OEV70552B97M.html
- 回文诗示例：https://baike.baidu.com/item/%E5%9B%9E%E6%96%87%E8%AF%97/850340
- 伊斯兰书法示例：https://en.wikipedia.org/wiki/Islamic_calligraphy
- 文字的定义：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6%87%E5%AD%97
- 非线性语言与AGI：https://cloud.tencent.com/developer/article/2282891
- 非线性书写系统：https://hugocisneros.com/notes/unker_non_linear_writing_system/
- 关于非线性书写系统未能广泛发展普及的探讨：https://www.quora.com/Given-the-brain-s-complex-connectivity-why-didn-t-non-linear-writing-systems-become-widespread-Is-it-only-because-we-can-t-speak-non-linearly
